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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终曲

读者文摘 日期:2020-12-19

南阿尔卑斯山的仲夏,美丽而明亮。两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为夏天即将结束而忐忑不安。我将这种不安视为所有美感的附属品。那样的不安,带着某种神秘感,就像某种味道强烈而特别的佐料。一旦有任何雷雨征兆,我更是格外担心。因为自八月中旬开始,即使是小雷雨都可能一发不可收拾:它可能持续几天不停,即使雨后天气放晴,但夏天也早已随之消逝。在阿尔卑斯山南麓,夏日在雷雨中挣扎,然后轰轰烈烈地匆匆死亡,迅速消失,这过程几乎已成定律。当雷雨在天空肆虐几天之后,当无数的闪电、轰隆不止的雷声交响曲,以及温暖狂暴的大雨终告平息或消失之后,某个早晨或午后,曾呼风唤雨的云层散去,温柔澄净的天空中净是秋天幸福的颜色。而周遭风景褪去了些许色彩,阴影逐渐浓烈、深沉、扩大。那就像一个年届五十的人,昨日看起来仍健朗,一场突然的病痛,便让他挫败的脸上布满小细纹仿佛沧桑岁月给他的脸上刻下浅浅的沟痕。

去年夏天的雷雨十分可怕。当时,夏日狂野地抗拒死亡,那临死前的狂怒、那壮烈的愤恨、那挣扎不屈,令人胆战心惊。然而,一切终是徒劳,几番狂啸后,夏日终究无助地消逝了。

近日散步时,我在阴凉的石窖酒馆享受有面包、乳酪和葡萄酒的乡村式晚餐。那几天,从散步到返家的途中,最特别的是那沉潜的夏末之美,它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当时,温暖的空气均匀分布,冷空气缓缓冷却,夜露静静凝结。夏日虽略作挣扎,但仍然静悄悄地消逝。那样的夜晚,显得特别不平凡。白日留下的暖空气整夜顽强地聚集着,隐匿在每一座森林、每一丛灌木及每一条山谷道路中,抵抗着风的吹袭。此时,山丘西侧的森林是暖空气的重要藏匿处,其周围暴露于冷气中。因此,漫步于洼地、河谷或森林中时,由于树木的种类或疏密不同,可以明显地感受到空气的变化。同样地,在这暗无星月的森林中,我借着些微的空气流动变化来感知周围的景物。

一走入森林,膨胀的暖流迎面扑来,仿佛热气从暖炉中流泻而出。随着森林的浓密稀疏,温热的空气或膨胀,或减弱。湿湿的凉意令人感觉河道的存在,它们虽早已干涸,但泥土中仍残存着湿气。在这样的夏末夜晚,在奇特的空气变化中漫步,感官所经历的体验,同样也强烈地影响着人的生命力与情绪。

昨夜从石窖酒馆漫步回家的途中,在山坡路与圣安波迪欧的坟墓交会处,一阵湿凉的冷风从草地和湖面吹拂而来。森林中令人惬意的暖空气逗留着,匍匐在金合欢、栗树和桤木之下。森林抗拒秋天,夏天抗拒死亡,这都是对命运的顽强抵抗!同样,当生命之夏流逝时,人们也抗拒着衰竭与死亡,抗拒着自宇宙间逼近的生命冷流,抗拒着生命冷流侵入自己的血液。于是,人们从充满恐惧的微笑中抓住逝水年华,从注视自己的死亡中获取畏惧与慰藉,同时战战兢兢地学会面对死亡的艺术。这正是年轻与年老的不同。有些人早在四十岁或五十岁就超越了这道界线,有些人则直到五十岁或者六十岁才察觉,但无所谓。此时,我们将生之艺术转向其他领域,过去忙于培养成熟干练的人格,如今则努力摆脱、瓦解它。我们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突然感觉自己老了,年轻时的想法、兴趣及情感,似乎遥不可及。如同夏日的稍纵即逝,这些过渡时期的小玩笑令人感动、令人惊惧、令人发笑、令人颤抖。

森林不再翠绿如昨。葡萄叶开始变黄,叶下垂吊着紫色的果实;傍晚的山峦闪烁着紫色的光芒,天空带着翠绿色,渐渐步入秋天。之后呢?不能再前往石窖酒馆,不能去阿格诺湖午泳,也不能在栗树下小坐或作画了。能回到自己喜欢且有意义的工作岗位的人,能陪伴爱人的人,能回到故乡的人,是幸福的。梦碎的人,天气一变冷就躲到床上的人,因为逃避而踏上放逐之路,成为异鄉客。旁观那些拥有故乡与朋友、倚赖自己职业的人,看他们如何努力辛苦,看战争与横祸如何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降临,破坏他们所有的信仰与努力。正是这种无所事事、无所信仰甚或失望的人,才看得见真相老人以对真理的偏爱取代年轻人的乐观,因而,只有他们看得见生命真相。生命的焰火一波接一波,就和堤契诺夏日森林里顽强的热空气一样。生命之戏永远激昂,内容虽贫乏,但对抗死亡的奋斗永不停息。

在冬天来临之前,还有一些美好的事物等着我们。紫色的葡萄将又柔又甜,小伙子们边唱山歌边摘葡萄,头系彩巾的年轻女孩站在金黄色的葡萄叶中,宛如美丽的野花。许多美好事物等待着我们今日看似苦涩的事,他日将结出甜美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