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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英

读者文摘 日期:2021-7-3

我第二次到美国的时候,小雁开着车来旅馆接我去做客。由于路上堵车,我到她家时已经饥饿难耐,急忙打开冰箱,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半块比萨饼和几个苹果。“你怎么能这样过日子呢?平时不做饭吗?”我大为不解。

她说:“是的,基本上不做饭,也不会做饭。”

“那我们就随便下碗面条吧。”我表示大度和通融。

但她说家里连面条也没有,真是不好意思啊。她拉着我到超市去买食品,在地下停车场倒车的时候,不小心,汽车在水泥柱子上刮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音。我想那里肯定出现了一道惨不忍睹的刮痕。她笑了笑,没打算下车去看看。“没关系,我这辆车是碰碰车,三天两头就要同人家亲热亲热的。”她满不在乎地一扬头,我暗暗佩服她的豪放。我想起刚才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被她的那辆汽车吓了一跳,如此伤痕累累和蓬头垢面,像堆破铜烂铁。我心想:这家伙该不是在美国失业了吧?

她把这堆破铜烂铁开得很疯很野,面对着一路上疯疯野野迎面扑来的高楼和立交桥,给我介绍洛杉矶的脏、乱、差,介绍这里华人区的迅速扩展,介绍美国中产阶级喜欢的好莱坞和沃尔玛,当然不忘记把沃尔玛、梅西、FoodLion这一类超市批了个遍,说这类超市如此工业化而没有人情味,如此全球化而毁灭各民族文化传统,真是十恶不赦。中国大陆可以学美国,但怎么能把美国这么糟的东西学过去呢?中国什么时候变得比美国还美国了呢?她提到什么需要引用的词语时,就两手举在耳边,各用两个指头挠一挠,表示口语中的引号所在。她这样做,有几次两手完全离开了方向盘,眼看着无人控制的汽车朝一辆黄色货柜车迎头撞去,吓得我心差点要跳出来。

我已经在美国多个场合见过这种两手挠耳的小猫姿态了。于是发现美国的人文界精英,或者说美国的人文界女精英,除了对资本主义和斯大林主义一并大举讨伐之外,大概都有这样的特征:

一、笨得不会做饭菜。二、汽车脏了或碰坏了根本不去在意。三、说话时经常像猫一样举起双爪,在耳边挠出引号。四、一般不喷香水我在香港为小雁买的香水,算拍马屁拍在马腿上,被她收下了,也被她嘲笑了。“穿套装喷香水的,那是女秘书!”她笑着把“女秘书”三个字说得很重,意思不言自明:你傻帽了不是?

这些特征源于什么,不得而知。但你完全可以依据这些特征,把她们与其他人群区别开来,比如很容易与浓妆艳抹、光鲜亮丽的下层打工妹区别开来,与衣色深暗、低调并且从不出入超市的上流贵妇区别开来。美国社会批评家福塞尔在《格调》一书中提到:“最穷的人不赶时髦,是因为没钱赶时髦;最富的人不赶时髦,是因为他们的任何行为、举止本身就会创造时髦。那么时髦是什么呢?时髦不过是社会中层心理焦灼之下,急切而慌乱的文化站队和文化抱团。”

小雁从她十分愤恨的沃尔玛超市买回食品之后,十分谦虚地向我请教如何做菜,包括如何下面条,让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事情怎么可以这样?她以为她是谁?她好像从来没有在中国生活过,更没有在太平墟当过知青,难道她从娘肚子里一钻出来就成了洋教授,连面条也不会煮了?她又请来一个中国学者和一个韩国学者作陪,更加谦虚地向大家检讨她不会做菜,家里也缺少必要的储备,因此主菜只是一些买来的成品和半成品,没有什么像样的好东西,请大家来只是聚聚而已。她快快活活地愧疚着,好像她一旦会做菜,而且家里食品储备颇丰,就成了个假教授,如同中国老妈子,就低人一等了;好像她不长时期这样自我折磨,就要让同伴们大惊小怪了,就负有欺民和扰民之责了。因此这种愧疚成了学院精英之间一道必要的迎宾大礼。

来客也是精英,衣着都朴素和随意。其中一位女士席间说到她有一枚钻戒,是丈夫买给她的,但她一直不知道该不该戴上,总是心怀愧疚地觉得一戴上就是向资本主义或者共和党妥协了。他们把这一类事谈得很认真,就像他们同样把住房升值、波兰会议、学院终身教职、波德莱尔的诗歌、卢旺达的军阀专制等谈得很认真一样,餐桌上荡漾着“左”派的舒适气氛或者舒适的“左”派气氛。不知什么时候,那位钻戒女士对一种形如小粽子的阿根廷菜十分惊喜,重点向大家推荐:“好吃!你们都尝尝。”在一片“好吃”的热烈赞赏中,我差一点也跟着附和了。但我对那些用绿叶包着的半熟米粒或豆粒实在没有兴趣,没嚼出什么味,便斗胆向他们另外推荐油淋豆豉辣椒萝卜是一个中国留学生前几天送给我的,就藏在我的旅行包里。他们对这种常见的中国菜没有特别的新奇之感,但片刻过去,我发现这盘油淋豆豉辣椒萝卜已经被一扫而光,而他们盛赞“好吃”的阿根廷菜却堆积无减,一直暗受冷遇。

他们在饭后仍然在称赞阿根廷菜,这有点奇怪。

显然,从他们的生理口味来说,他们还没有真正接受那种奇怪的“粽子”。但他们在餐桌上必须发动对这道菜的赞赏,那么他们的赞颂必定不是来自肠胃,而是来自大脑,不是来自欲望,而是来自知识。知识分子嘛,吃也得知识化起来,就像钻戒也得戴出政治感来。阿根廷菜是少见之物,符合“物以稀为贵”的价值原则,符合“越少越喜欢”的上流社会审美品位,因此最可能被有身份的人士喜爱,至少也要被尊重。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在这些亚裔学者的眼里,阿根廷是西班牙语地区,既是高贵欧洲的延伸,可以成为主流的代表,又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似乎是一个边缘的隐喻。现代精英以文化的开明和多元为己任,不就是一直又主流又边缘地暧昧不清吗?他们怎么可能对这一盘突然冒出来的代表阿根廷文化的菜掉以轻心?怎么可能因逞口腹之快而涉嫌文化态度上的轻率无知?

看来精英也难当,有时口舌必须服从大脑。